刑诉三年:96岁白发奶奶的伤痛守望
96岁的白发奶奶面对儿子和孙子的遗像常常泪流满面
案发后,村委会和1748名村民出具要求依法严惩凶手的请愿书和证明信。
张国强遇难三周年之际,街坊邻居们自发来到张家面对其受害图片默哀吊唁
2013年11月16日,是安徽省利辛县城关镇董集村时年27岁张国强被害三周年祭日。这个原本其乐融融的四世同堂之家,随着这位青年才俊的不幸遇害突然跌入痛苦冰窟中:张国强遇害后,他年过七旬远近闻名习修中医的父亲在极度思念中撒手人间;两年后,张国强的妻子撇下一双幼儿,踏上了外出打工之路。于是这个家只剩下了现年96岁的奶奶和72岁的母亲与两个幼儿相依为命。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随着一起恶性刑事案件的告破,包括被告人在内的几个家庭总是不约而同地被痛苦淹没。相对来说,被害人家庭承受着更大的屈辱,往往不可遏阻地陷入多米诺骨牌效应般的巨大伤痛,像张家这样接二连三地遭遇着一连串的打击和变故。白发苍苍的张家奶奶倔强地活着,尽管案发后两名凶手很快被抓获归案,而且省、市两级法院连续三次庭审依法均判处两名被告人死刑。但历时三年,在此案最终再次发回重审,尚未尘埃落定之际,她依然颤颤巍巍地泣血行走在为孙子讨说法的路上。
惨案惊现,好兄弟变脸成恶魔
2003年7月,20岁的张国强从阜阳卫校毕业后跟着父亲张治民在家乡行医。张国强婚后,与妻子赵小燕先后生下两个男孩。他的干劲更足了,在建起两层沿街楼房后,随着新农合体制改革,张国强感到每月在村医疗室工作收入太少。2009年,时值城乡拆迁改造,张国强一些从事房屋建筑的朋友劝他改行经营出租钢构脚手架。
2010年8月,张国强通过朋友结识了从温州打工回来的附近村民孙东风和熊立峰,两人愿意各投资15万元,张国强出资7万元,合伙经营这项生意,联系业务和催要租金都是张国强一个人负责。2010年10月,根据当初的预计,张国强分别如数支付给两人出租脚手架租赁费各1.5万元。但是,二人表示这个收益与他们的期望值相去甚远,要求张国强将他们合伙的30万元退回。由于前期资金全部用于购买材料,张国强一方面分别向他们出具欠条,四处向亲友告借,向银行贷款,另一方面,又约请孙、熊二人的朋友李标担保,承诺一定按时归还欠款。终审判决书显示,对于自愿退出的另外孙、熊二人,张国强作为生意合伙人之一,已经尽到了相关义务,没有过错。
而且,在刚结识的那几个月里,孙东风和熊立峰几乎每天都泡在张国强家。当时只是初夏,为了招待这两位好兄弟,张国强从县城买回成袋的西瓜;甚至从蒙城、利辛买回好酒好菜。晚上,孙东风和熊立峰就住在楼上,与年仅5岁的张国强大儿子挤在一张床上。他们出入都由张国强驾驶刚买的黑色丰田轿车接送。当他们挤住在家里时,张国强的妻子赵小燕就被挤到邻居女友家借宿。但是,张国强万万没有想到,好兄弟转身成恶魔,他们早就打起了杀人劫财的恶毒主意。案发半月前二人就从利辛县阚疃大街上花30元买了两把斧子,藏在一个黑色包装物中,带在身边,准备伺机杀掉张国强。
2010年11月16日中午,张国强与孙、熊等八位朋友在县城散席后,孙、熊二人让张国强开车分别送他们回家。二人见张国强仍然没有现金归还,决定将其杀害劫财。孙、熊两人均坐在后排座位上,孙东风将一把斧子悄悄地递给熊立峰,二人各执一把斧子。在送熊立峰至阚疃中学附近时,已是晚间6时许,暮色四合,孙东风以解小便为借口,在车子停下后忽然拉开驾驶室车门,尚在车子后排就座的熊立峰已举起斧子向张国强劈头砍去。他们当场将强国强活活砍死,并将尸体拉到程集镇一干沟里草草掩埋。将杀人的斧头扔到河里后,两人驾驶张国强的车子向淮南方向一路狂奔逃窜。作恶心虚的他们担心尸体会被发现,又于第二天回到抛尸现场,将尸体扒出后浇上汽油架上玉米秸杆焚烧后,再次掩埋。
据孙东风后来交待,杀害张国强当天晚间,他们将从其皮包里抢得现金8900元分掉。案发第二天,孙东风把这沾着血迹的纸币交给妻子,让她用这钱给孩子买了奶粉。事实上,张国强的家人证实,当天张国强包里应有收回的邻居借款等共计5.5万元。面对警方的审讯,两人直到最后才承认只抢了张国强的8900元,而孙东风喃喃自语:“不是说好不承认的嘛。熊立峰怎么就认账了呢。”
在法庭上,孙、熊二人交待,他们最初打算把张国强杀掉,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其掩埋后,用抢得的钱财拿到专卖店里买几件时尚衣服,假如被公安抓获,宁死也不承认,就会被放出来。他们想得很简单,然后伺机杀死其家人,就可以将张国强的钢构投资全部占为己有,好好享受人生。
作案后,他们把张国强的丰田轿车装上早已准备好的浙江牌子,准备先逃避一段时间。但后来又觉得这辆车是个累赘,会成为罪行败露的证据,于是,又决定将这辆车从阚疃大桥上推到茨淮新河里去。他们从孙东风的邻居家谎称装钢管为由借来自卸车,企图通过使用自卸车将轿车从撞断的桥栏杆下推向河里。后来,当他们看到一位行人途经此处掏出手机拨打电话时,怀疑此人报警,二人遂弃车而逃。
而在张国强家人看来,连续三天他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赵小燕在拨打孙、熊二人的手机始终不接电话的情况下,专程赶到熊立峰孩子就读的镇幼儿园附近等候其前来接孩子的熊妻。此前,赵小燕只是从熊立峰的手机照片上见过她。就在赵小燕站在阚疃大街上焦急地等候时,一辆辆警车风驰电掣地驶过。不久,赵小燕就被一位警察带到派出所,当她一眼看见装在自卸车上伤痕累累的自家轿车时,她的第一反应是,丈夫该不会出了交通事故了吧。她哪里会想到,昔日朝昔相处的朋友会向丈夫举起利斧呢?
不屈守望,三代寡妇牵手两个幼儿的无言伤痛
血案发生后,迫于警方的强大压力,孙、熊二人三天后投案。
此时此刻,张家一派凄惨景象。张国强的尸体被警方解剖后,办案人员通知张国强的姐姐张国芳次日前往刑警队领取嫌疑人家属支付的丧葬费,可以让被害人入土为安了。可是,第二天,办案人员不无同情地告诉她,嫌疑人家属拒不支付丧葬费。“尸体你们先领回去处理吧。”抱着张国强的骨灰盒,张家哭倒一片。
张国强的父亲张治民已逾古稀之年。他的经历其实浓缩了历史的两个片断。1959年,19岁的张治民从蒙城一中高三毕业,被确定为保送到北京重点大学的优秀学生对象。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他被举报有右派言论,被关押改造。只到1979年才被甄别平反。整整二十年的青春年华被错误羁押中度过。
出狱后,年近不惑的张治民子承父业,跟着身为老中医的父亲张万军潜心习医,并于次年结婚,先后拥有一双儿女。并让他们均学习医学专业。每每抱着活泼可爱的小儿子张国强,历经沧桑的张治民总是感慨地说:“上天还是公正的,今生今世让我拥有这一双儿女,我就知足了,比什么高官显贵都珍贵呢。”可是,这位后半生悬壶济世的汉子终于过上幸福日子二十年,他万万没有料到,命运再现拐点,在他古稀之年再次陷入痛苦深渊,
张治民几乎经受不了这份打击。他原本就有些驼背的腰弯得更厉害了,而且精神也有些错乱。多年来,这位方圆百余华里医术高明、受人尊重的“张先生”,逢见街坊邻居就不由自主地跪下磕头,感激涕零表达儿子遇害后众人的关切之情。张治民的母亲时年已93岁高龄,老人满头白发,拄杖倚门泣望街头,总是幻想着昔日俊朗的孙子张国强会开着他的轿车再次从大街那头驶来。张国强的母亲则一病不起,每天以泪洗面。
为了不惊扰九旬老母,张治民常常推说自己出去办点事儿,就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出门了。其实,他是带着火纸专门赶到儿子的坟头痛哭的。村民冯建军记得,案发当年春节下大雪的深夜,他被凄惨的哭声从梦中惊醒,披衣坐起辨出是街上的张先生又在儿子坟头痛哭了,于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开门出去,硬是将张先生连拉带搀地送回了家。2013年清明节,张治民从儿子坟上归来后,躺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死未瞑目。在张家的客厅条几上,张国强的遗像旁边又多了父亲的遗像陪伴。
2011年8月12日,亳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孙、熊二被告死刑;被告人上诉后,2011年12月11日,安徽省高院终审维持原判,驳回上诉,并对二被告的死刑判决,依法报请最高院核准。2012年6月29日,最高院发回安徽省高院重审,9月24日,省高院发回亳州中院重审。2013年3月1日,亳州中院再次公开开庭审理,判处二被告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其实每一次参加庭审,对张家来说都无异于将伤口再次撕裂展示。特别是九旬高龄的老奶奶,每次去之前都悄悄地准备一瓶安眠药。老人不懂法,以为开庭会当场宣判,她认为法律要是不给她的孙子讨个公道,她就以死抗议。望着这一家三代寡妇携带两个幼儿蹒跚前行,知情的人们总是不由驻足叹息。
真正的伤痛,是无与言说的。三年来,漫漫刑诉程序期对张家来说,是一种无形的煎熬。入土为安,父子二人都已经入土了,但张家老小的心却总是悬着。每逢街坊邻居亲切地询问:“案子判得怎么样了?”张家人都无语相向,他们只能寄信任于法律。
情何以堪,白发奶奶和那温暖的1748个鲜红指印
几十年来,张家几代人在当地行医,极其受人尊重。公道自在人心。张家的遭遇深深地牵着街坊邻居们的心。案发三年来,村民们自发联名写信,向有关部门反映请求依法严惩凶手。1748名村民主动来到张家在白纸上按下鲜红的手印。现年61岁的武提秀是张国强家多年来的邻居,她说国强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懂事、谦虚,人缘好,长得又英俊,全村人从心里喜爱他。而杀害他的凶手,此前她也认识,因为国强全家人像对待自己孩子那样留他们在家里吃住,他们还在杀人现场留下了红牛饮料和高级香烟空盒,怎么就下得了毒手呢?
2012年秋,年仅29岁的赵小燕外出打工,很少和家里联系。两位老人都是过来人,病恹恹的她们明白,这么年轻的孩子估计张家是留不住的。她们只好竭尽全力地照顾好两个现年分别8岁和4岁的孩子。年纪大了,她们有时候连上楼都吃力,拎桶水都要由邻居出手相助。每逢刮风下雨,接送孩子只好由同路的邻居家长们代劳。现年96岁的奶奶念叨着,上天啊,我要活下去,要亲手拿着跟俺孙子有个交待的判决书去坟上告慰,那样俺儿子和俺孙子就安心长眠在地下了。
爸爸的遇害和爷爷的突然离世,给两个孩子幼小的心灵早早地蒙上了阴影。张哲清楚地记得,案发前一天,爸爸从城里开车回来给自己买了一个很漂亮的生日蛋糕。那天,是张哲的5岁生日。张哲还记得,此前两个叔叔被安排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住宿时,半夜里当时5岁的自己做梦被吓哭时,孙、熊二人竟以惊扰了自己睡觉为由,狠狠地连着抽过自己十几个耳光,直打得小张哲当场吐了一地。孩子第二天没敢将半夜挨打的事告诉家人。现在想起来,他还有些后怕。张哲现在无论在哪里睡觉,都要睡在最里边,因为他常常做梦,梦见那两个坏叔叔正在杀死并焚烧爸爸,还要把爸爸的车推到河里去。张哲每次醒来,都是大汗淋漓。
而张哲的同学说,他是班里最可怜的孩子,因为他的爸爸被杀了,爷爷哭死了,妈妈抛下他们打工去了。因为没有钱,同学们去买东西时,张哲只能对奶奶说:“我不买,只是和同学们一起去看看。”奶奶哭着摸索出一块钱给他,张哲抱奶奶的裤脚,仰着脸对奶奶说:“奶奶最好,我长大后要打工挣钱,孝顺奶奶,给奶奶买新衣服。”
弟弟张博今年4岁,爸爸遇难时他才一岁,还被大人们抱在怀里。他对爸爸印象不深。但是,小小的孩子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听来让人心酸:“杀人偿命,维持原判。”每个孩子都是聪明的天使。有一天张博和姑姑一起出门,抱着姑姑的脖子,他说:“姑姑,你没有了爸爸,我也没有了爸爸,咱们咋就恁可怜呢?”
张国芳现在是张家唯一的顶梁柱。这个80后女子,原本在县城一家医院里上班,但是三年来,为了弟弟的事,她三天两头地请假,最好只好主动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她的QQ昵称是“永远的兄弟”,从小到大,牵手相向的弟弟,就这么走了,父亲跟着弟弟走了,还留下现年96岁的奶奶要等着最后的判决,身体原本就虚弱的母亲更经不起打击。届时,老人们肯定也是留不住要走的。只剩下她一个人,怎么带大这两个孩子呢?张国芳有些犯愁。有好心人建议将孩子们送到福利院去,但是,张国芳不舍得。她太累了,但是,累死累活,她也要独自面对这个娘家。否则,怎么向九泉之下伤痛的弟弟和父亲作个交待呢?
2013年12月4日,一年一度的全国法制宣传日即将到了。张国芳指着《法制日报》上的一篇评论文章标题《公正判决就是最好的普法》说,三年了,程序还没有走完。现在,她们全家最大的期待是,判决尘埃落定,让被告人罪有应得,雪洗屈辱,那样,她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安徽法制报 聂学剑)